北漂女青年忐忑返乡路:提出回家自我隔离被父母秒拒
编者按:
癸卯兔年,这个春节注定是与众不同的。
三年来,人们终于可以自由流动,自愿选择是否回家过年。很多人终于明白,所谓“人生大事”,也许并不只是“生老病死”。
什么是“人生大事”?它或许是亲人之间的团圆,是恋人之间的厮磨,或许是随时可以履行的约定,是想走就走的洒脱,或许是一场电影,是一次堂食,或许是音乐节的呐喊,是话剧院的掌声,或许是课堂里的朗朗书声,是操场上的飒爽英姿……
在今年这个特殊的春节期间,不同职业和身份的几位作者讲述了过去一年他们的 “人生大事”。这些故事里,也许有我们很多人的影子。
狐度工作室春节特别策划“人生大事”,这是第一篇:
文 | 余小白
我与父母已经一年半没见过了。疫情三年,我都是独自在北京过年。今年终于能回家了。
但越接近返乡日期,我就越忐忑。父母尚未阳,我阳过了,但万一旅途中二次感染呢,岂不把病毒带回家?
我曾向母亲提议:到家后我要到楼上自己隔离三天。
母亲一秒回绝:不要开玩笑了。年夜饭怎么能分开吃呢。
我说出我的担忧,母亲不知哪来的自信:不会有事的。
1
但我是真的怕。
母亲今年65岁,有高血压、做过心脏支架手术;父亲72岁,有脑血管疾病,有吸烟史。他们都属于新冠高危人群。我家地处农村,位置偏僻。村医务室如同虚设,镇卫生院指望不上,送县人民医院,路途遥远。即便到了医院,也要排很久的队,可能连进医院的机会都没有。
打从疫情防控放开起,我的心就没安宁过。尤其看到大城市医院人满为患,很多老人求医无门,焦虑值直线上升,无形之中把不安的情绪转移到家人身上。
我开启祥林嫂模式,不断地提醒父母,让他们尽量不要外出,如果要去村口拿快递,一定要戴好N95口罩,回来后一定要洗手消毒……我就像个念咒语的机器,车轱辘话来回说,估计父母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村里的人陆陆续续地感染,但戴口罩的人寥寥无几。有的感染后懒洋洋地走在乡村道路上晒太阳;有的症状很轻,休息一天后就下地干活了。父母是可以尽量不出门,但难保邻居不会上门来坐坐。每次在监控里,看到哪个邻居“不知趣”地来我家,我都会很紧张,求神拜佛不要有事。
我忖度着,病毒很难完全躲得掉,还得想感染后怎么办,于是进入了“买买买”模式。每看到专家说要准备什么,就赶紧下单。我行动还算迅速,在大家开始疯抢血氧仪时,我早就买好了。当制氧机卖到断货时,我已经到手了。我又看到专家说,老人感染期间要补充营养,赶紧下单了蛋白粉和复合维生素。看到小区群里有人四处求购氧气袋,我担心父母送医途中要用到,便又花高价抢了一个。我还担心父母感染后没力气做饭,下单了一大堆面包、速冻食品、牛奶、水果送到家。一个月内,我花钱如流水,但一点都不心疼,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一样暗自得意。
2022年12月28日,宁波市第一医院,输液室里挤满了挂吊瓶的老年市民。 来源:视觉中国
看到我寄回家的大件小件的东西,父母却傻眼了。买血氧仪勉强还能接受——毕竟才两百来块,但花三千块买制氧机,他们就很难淡定了。在买之前,父母在家人群里轮流劝退我,说他们不会阳,千叮万嘱,让我不要犯傻。我一度被说服,但后来看到医生说病人血氧低时需要吸氧,还是忍不住下单。我的出尔反尔,让父亲很不高兴。好几次我催他学习使用制氧机,把氧气袋提前灌满,他都很敷衍:到时再说,到时再说。
父母确实有不高兴的理由,因为在他们生活的世界里,只有我这么大动干戈,如临大敌般地严阵以待。可能是地处南方,村里人感染后症状都比较轻,在沉寂了几天后,村里的麻将馆继续热火朝天,镇上的超市里人声鼎沸,仿佛疫情从来没来过。
看着周边人生活很快恢复正常,父母开始怀疑他们“禁足”和戴口罩的意义,也越发质疑我是在小题大做,故意渲染疫情的后果。周围绝大部分人的轻松过关,才是他们愿意认定的事实。即便村里先后有几位卧病在床的老人去世,他们也不认为那是新冠引起的,而是他们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父母很乐观,但我不能掉以轻心。可我千算万算,还是漏掉了最重要的一项——没有第一时间抢购辉瑞新冠特效药。后来在电商平台恢复购买,我赶紧下手。为了顺利开到处方,我让父亲把他们以往的病历资料拍给我,这次我吸取教训,绝口不提药的价格,但还是把父亲惹毛了。电话里,他直接向我流露不满:
“你太焦虑了,完全没必要做这些。我和你母亲不怎么出门,不会有事的,你不要那么紧张,你让我们安心过日子好吗。”
2
我拗不过父亲,但没有放弃抢药的打算。但药实在太难抢了,在无数次绝望的点击后,我想起父亲的话——这样做有必要吗?真的是我太焦虑了吗?
理性告诉我,我家比较偏僻,父母躲过这波感染也不是不可能。父母虽说有基础病,但身体素质不错,即便感染说不定也是轻症……
但更强烈的恐惧立马攫住我——万一呢,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怎么办,我就没有家了!
先说一句,我是俗称的大龄剩女,迟迟没有成家,暂时也没有成家的打算。我有姐姐和弟弟,感情深厚,但我们那边流行一句话:有父母在,兄弟姐妹就是家人;父母不在了,就是亲戚。
姐姐有自己的家庭,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弟弟也即将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些年来我们忙于自己的事情,很少联系。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我仍是孤家寡人,所以才特别紧张父母的安危,才特别害怕失去父母,才在应对新冠这件事上,表现出超常的热心?
事实上,对于父母,我并不是一直这样尽心尽力。从读研开始,我就待在北方,一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名义上我是为了工作,但我很清楚,我的背井离乡,更多是为了逃避。
逃避他们对我的期望,对我提出的各种要求。学生时代,我总觉得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担子,必须努力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回报父母的辛勤付出。这个担子压得我好累好累,即便是成年之后也难以摆脱。这股无法释怀、又不好言明的怨气,在我们之间竖起了一道高墙。后来到了适婚年龄,催婚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父亲说,我总是不结婚,他在亲戚面前没法交代;母亲则说,她因为我郁郁寡欢,每天都睡不安稳。我知道这是农村父母催婚时下意识的说辞,但仍不妨碍我将之视为一种娴熟的情感绑架,指责他们企图激发我的内疚来逼我就范。
每次大吵过后,双方都要郁闷好几天,互不理睬,家里气氛僵到极点。可能父母日渐年老,越发受不了这种精神折磨,便偃旗息鼓,不再拿我的未婚说事。我们之间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他们从未放弃让我成家的念头。每次提到某家孩子结婚,哪家闺女生了孩子,母亲都别有用心地看着我,她不说一个让我不开心的字,但那殷切期盼的眼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父亲则是用他欲言又止的沉默、时不时的唉声叹气和铁青的面色,来表达对我“不婚”的抗议。而背负无声指控的我如掉入冰窟之中,还无法向人求救。
有好几年,过年回家对我都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我常常感觉父母并不爱我,他们并不在意我的感受,只是一心想把我变成他们期待中的样子。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天上断了线的风筝,有家没家,似乎没什么区别。
直到疫情改变了这一切。
还记得2020年武汉封城后的第二天早上,我果断取消机票,留在北京过年。在视频通话中,我告诉父母这一决定,母亲还算冷静,父亲则瞬间哽咽,他说他正在做我爱吃的扣肉,以为今天能见到我,而我却回不来,怎么会这样……我笑着安慰他,年后再回去,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父亲是多么地想念我。
疫情三年,由于担心被隔离,我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但与父母通话的次数只增不减。或许是我们长期不能见面,我们都更珍惜彼此的相处,会用各种方式表达各自的想念和爱意。父母心疼我一人在京过年,准备大包小包的年货寄给我,把我的冰箱塞得满满的;他们也不再流露出对我结婚的热切期待,对我的嘱咐,从过去的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上进,一定要组建家庭,变成了简单的“平安就好”。
图文无关,来源:视觉中国
我也放松了防备,心不知不觉地向他们靠拢。以前我们聊天时常常各说各话,没聊几句就不欢而散;现在我们会主动分享生活中的点滴小事,聊上一个小时也意犹未尽。有一次跟好友闹翻,我伤心不已,晚上没精打采地与母亲通话。很奇怪,前一分钟我明明难过不已,但听着她兴致勃勃地说着村里的事情,内心突然有阳光照进,冰冷的心暖和了起来。母亲的声音仿如有一种魔力,在瞬间治愈了我。在那一刻,我意识到,我并不需要父母多么地理解我,多么地爱我,只要他们还平安地活着,只要我能时不时地听到他们的声音,便是莫大的慰藉。
从那时起,我更加在意父母的健康,也比以往更恐惧失去他们。老天只给一次机会让他们做我的父母,他们一走,我就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家了,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而疫情放开后,病毒的四处流窜,成倍地放大了这一风险。我位置偏僻的农村老家,不再是躲避疫情的桃花源,而是一个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边缘地带。我没有能力带父母离开家乡,让他们享受到大城市的资源,但我必须尽力所能及的努力,让他们尽可能活得长一点,起码不要倒在新冠面前。
或许我是过于焦虑、反应过度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父母能更长久地陪伴我。他们为了配合我让渡出他们的自由,忍受我的唠叨,埋怨我几句,又有什么了?只要他们平安就好。
今年春节,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我本不想回家。但想起去年春节时和父亲通电话,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你可三年没回来过年了,三年了。我信誓旦旦地跟父亲保证:明年一定能回来的。
想到父亲这句半是埋怨、半是思念的话,我下定决心,今年说什么要冒一趟险。过去因为误解、埋怨和价值观念的分歧,我们错过了太多的时间。疫情让我们变得更亲密,但也破坏了我们的团圆。父母越发地衰老,我们没有多少个春节可以错过了。比起万无一失,他们更渴望当下的团聚和幸福,我不能再让他们失望了。
当然,治疗新冠的特效药,我还是要继续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