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高中诊出焦虑症曾因频繁就医无果父亲着急责骂、烧纸喊魂
资料图。图源视觉中国
摘要:胡鑫宇事件后,青少年的心理困境再次被聚焦。我们了解到一对生活在北方五线城市的父子,缺少共识和理解,两人的裂痕常年加剧。小林今年24岁,九年前被确诊为焦虑症(属抑郁患者),休学后重读高中,现在还在大学。从小学开始,他反复表达身体不适,但检查不出原因,最后得到最多的是家人责骂。
他将自己现在的结果归结于父亲。而在父亲老林的视角里,儿子是另一个样子的,很多情况为什么发生,老林至今也没有想明白。
以下是这对父子分别对过往的讲述。
文| 夏新
编辑| 毛翊君
否定
小林:“很害怕”
初中开始,我就不想跟我爸说话了。
他总会在别人面前直接说,我儿子就是个傻子,一个傻小子,还会没来由地骂我。小学时有次,我俩在家看电视,他突然握起一把剪刀,刀尖儿直对着我的心脏。他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扎死你,扎死你。我当时那么小,很害怕,至今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做。
有一回,我去隔壁房间开空调。刚打开,我爸冲进来,没说话,突然把我拽到地上,开始揍我。我当时匪夷所思。我问他为什么打我?他说不出来。
这些会让我感到不安全,但更令我厌恶的是,他胳膊肘向外拐,永远在否定我。初三毕业那年,我们朋友三家人一起去旅游。在饭店,我想点个糖醋里脊,一个叔叔说这点的是什么烂菜,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我当时听了很不舒服,希望我爸能站出来维护我。但他没有,他附和了那个叔叔,狠狠地否定了我。
而另一次全家人开玩笑,说我表妹学习不好,长得胖。我叔叔——表妹的爸爸直接就跟全家翻了脸,指着他们说不能这样说我表妹。我当时觉得,他真男人。我爸从来没这样过。
老林:“实际上我心里非常高兴”
我知道我这人不会说话。但我从来没想过跟他道歉。道什么歉?一个大人,碍于面子,怎么跟孩子道歉?
关于剪刀那个,没这事儿吧,记不得了。有可能在逗他?因为空调那事揍他,印象中是他惹我生气了,具体前因后果我现在记不清。
他高一那年参加过一次校园文化艺术节。把头发染成红色,竖起来像个鸡毛掸,自己整了套西装,在上面唱歌。实际上我心里非常高兴,很想让他多参加集体活动,融入到同学当中。但说出来的话是,你他妈五音不全,还敢在上头唱歌?
直到很多年后,有一次侄女跟我聊起来,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话听起来像讽刺,我好像伤害了他。
有时候我冲他吼,你咋不死了算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心里也不舒服。但睡一觉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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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的推推打打
小林:“我爸几乎找不到人”
学校里的事,我几乎很少跟他说。我从小就比同班男生瘦小一些,六年级只有60斤,总坐在班里前三排。下课时男生们推推打打,个子高的欺负个子小的,不都是这样吗?我总被压制,后来我想变强,就开始健身。
跟我爸说过几次,但次数不多。他一定会先让我反思,说你不惹别人,别人怎么会惹你。后来我也不说了,没用,也不指望他帮我,小孩的事大人也管不了。
高二班里有几个男生总没理由地推搡我,我真的很烦。我问我表姐表哥怎么办,他们都劝我忍耐。我爸听到了也告诉他们,别管,多教教我学习上的事。最后我找混社会的发小求助,事情才平下来。
我读书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应该就是那个发小。之所以说应该,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是谁。虽然他成绩差,不被家长们喜欢,我自己都觉得跟他不是一路人,但他是真的帮我。
至于我爸,他的生活里好像只有两件事,工作和打麻将。我不清楚他的工作内容和性质,也没想过了解。他给我的感觉是,单位里好像数他最忙。我那时候眼花,配了眼镜,是我妈带我去的,我很确定。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几乎找不到人,他没有参加过一次我的家长会。
他好像总在忙家庭以外的事。我妈有一回抱怨过,说让他做一些父子间做的事。
老林:“我帮不了他”
学校里的事,我知道的比较少,他很少主动跟我说。后来我才知道他班里有男孩子手脚不老实,总推搡他,也是他表哥表姐告诉我的。但也有可能是说过,我忘了。
我帮不了他,这是小孩的事情,我总不能去骂人家孩子吧?我会教育他,以德服人。我是感觉现在的孩子,多数是独生子,普遍比较少能顾及到别人的感受。所以在外面,一般不把事情怪在别人身上,我告诉他要先找自己的问题。
他做很多事,我都觉得是闲得没事瞎折腾。比如买一堆健身器材健身,还办一两千块的健身卡,办了两三次,都没去几天就不去了。都是他妈给他交的钱,二话不说。他经常趴在电脑前面,动都不动,就打那个电脑游戏。我心里其实也想让他多运动运动,锻炼身体,但是就是忍不住骂,他妈的又浪费钱。
侄女有一天问我,有没有想过我儿子原来那么温和,那么听话,为啥现在变得这样暴躁。我真没想过,因为我弄不明白。
我对他关心少,这是肯定的。他生活上的事都是他妈在弄。我觉得他妈对他有点溺爱,几乎很少拒绝,他早晨想吃鱼香肉丝,他妈就去饭店给他买。所以我就要严格要求他。
他妈顾家,我就要挣钱。2008年,我儿子上一年级,我刚在检修队当上队长,管将近十个人,负责维修全市的变压器。这活儿如果不仔细,两条线路接错,容易出安全问题。我当队长的,要么在现场盯着,要么亲自干。哪个站点出了故障,就要随时去,最远去到30公里外的郊区,往返3个小时。
他的家长会我一次都没去过。主要是我不会说话,面对老师,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妈之前工作地点就离学校几百米,空闲时间也多。很多家庭不都这样吗?有的家庭是爸爸管,那肯定是那个孩子难管。我的孩子还比较懂事,我觉得有他妈在就足够了。
后来他跟他妈就更亲近,我和他的沟通很少,即便有沟通也是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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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不出病因
小林:“他却宁愿用这种愚昧的方式”
我觉得我爸有病,我的焦虑跟他有关。
五年级,我第一次让我爸妈带我去急诊。那时候感觉眼花,胸闷,吸不上来气。那天,大概半夜到医院抽血、拍片子,没查出来什么。我从小学一二年级开始玩电脑游戏,五年级时已经算痴迷,新闻上有年轻人打游戏猝死的事,我以为自己也是因为这个。
后来,这种感觉频繁出现,初二我第一次有濒死感——夜里正睡觉,突然喘不上来气,但走到医院门口,又觉得好了。之后学校体检,我的血压总比同学高。我在网上查过,自己归结为高血压。
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是有什么病,只知道不舒服,非常不舒服。五年级之前,我身体灵活,头脑清醒,后来总觉得四肢发麻,把手臂挠出红印,都没有太大知觉。
刚开始我爸妈还带我去医院,来来回回地查,医生也说奇怪,查不出什么原因。后来,我一说去医院,我爸就骂我,说没病找病,浪费钱。他说,你个丧东西。你这么难受,怎么不一头在墙上碰死,从窗户跳下去算了。
后来,我爸开始给我喊魂,拿着纸去十字路口烧,从初中到现在,一年烧好几次。
我难以理解。生病不是应该去医院吗?我觉得他在做戏,烧纸只是为了他自己心安。正常人生病了,不都会选择去医院?他却宁愿用这种愚昧的方式,这不是有病?他只要不带我看病,而是去烧纸,我就很焦虑。
老林:“烧纸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妈的,我忍不住不骂他。别的孩子都没事,就他一天到晚找事儿。
我印象里,他从高中开始更折腾我们。总说心脏疼,头晕,颈椎疼,反正不是这儿疼就是那儿疼。我和他妈总是半夜三更突然被叫起来,陪他闹腾着去医院。血也验过,片子也拍过,都没事儿。
很多时候,刚走到医院门口,甚至刚穿上衣服,他突然说好了,不去了。我承认,刚开始我们还愿意陪他去,老这样,后来就不愿意了。
他第一次跟我说不舒服的时候,我觉得有点可笑,我当时感觉不可能,甚至他是不是在撒谎。如果说你确实生病了,咱就能看出来,比如感冒、发烧、头疼。你一个小孩,年纪轻轻得高血压?那不是没事找事?
我们带他去了那么多次医院,医生都查不出原因。烧纸是没办法的办法,谁也说不清有没有用,万一呢?
后来他量血压,确实高,但我觉得那是因为他去医院心里紧张。北京的医生给开了药,吃着好像确实也有效果,起码他暴怒、冲我们大吼大叫的次数变少了。我慢慢感觉,他可能确实容易焦虑。
去年打疫苗的时候,他纠结了好久才决定去打,还是看他表哥要去,他才敢去。结果在路上,他跟我说,他紧张,还给我看他的手臂,确实在发抖。刚打完针,他眼睛一黑,瘫在地上,幸亏现场有医生,给他吃了块糖才好起来。
现在,我对我这个儿子没什么期望,只要不天天折腾他爹妈就行。
心理咨询。图源视觉中国
「焦虑症」
小林:“我挺想让他进来的”
升高二的那个暑假,我15岁,去北京的医院做了一套题,医生告诉我“你有焦虑症”。不过他安慰我,吃几天药就好了,还嘱咐这是隐私,别随意告诉别人。
青少年抑郁症(泛指发生在这个时期的精神障碍,涉及的相关疾病包括抑郁症、躁郁症、焦虑症等),我听说过,不过我不相信自己是。我上网查了下,这毛病要么是有家族遗传史,要么是受过什么重大刺激,我都没有。
我就是高一下学期经常头晕、颈椎疼,有时心脏也不舒服,怀疑自己的脊柱有问题。还觉得很长时间处在一种危险中,容易紧张得发抖,手心冒汗。我养过一只垂耳兔,把它抱起来的时候,它哆哆嗦嗦。我跟它一样。
我就和爸妈说上不了学了,他们答应让我休息一年。在我的要求下,从市医院一级一级看到北京,我希望能解决自己身体上的这些不舒服,得到的却是焦虑症的答案。
在很难计数的看病过程中,唯一让我觉得稍有效果的,是在省级医院里。医生问了我一些问题,然后建议进行家庭治疗,把我爸也叫进来。当时我爸在外面等着,他拒绝了。
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爸那么抠门,家庭治疗的费用高,他肯定不愿意。而且,他根本就觉得自己没错。我挺想让他进来的,解决掉我过去的一些困惑。但又想,即便他进来了,也不会有用,本性难移。
我觉得我爸对我不好,虽然物质给的不少。他对我来说,作用只有给我钱,给完之后还要骂一顿。这不是钱的问题。即便他现在跟我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他。
老林:“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太关心。”
高一暑假,我和他妈专程带他去了趟北京。我们知道他从小胆子小,想着查查身体也行,让他心里有个安慰。在北京的医院化验血、查心脏,最后医生说他有焦虑症。
即便是北京的医生这样说,我也不相信。就是觉得他平常没什么异常表现,又总说头疼、心脏难受,那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咱认为他年纪轻轻的,不可能有什么问题。心里没概念,我觉得小孩都是天生活泼的。
有次他妈陪他进了间屋子,做了一套测试题(心理测试量表)。我在外面等着,是觉得不需要那么多人,有他妈陪着就行。看完以后,医生建议我们,尽量顺着他,不要冲撞。
后来我在手机上查过,上面说一般精神病都是遇上大的压力,或者不顺心才会激发。我就想,这个小孩每天就长在我眼前,吃穿都顾得好好的。哪门课成绩差,只要他提,咱就花钱给他补,六七千一套的网课该买就买。他的衣服都是牌子的,阿迪达斯以外的球鞋他不爱穿。也算娇生惯养,怎么可能得这个病呢?
至于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不太关心。我的观念里,做父母的,管好他吃喝,生存上没问题就行。生病后,我和他妈每年医保卡里的钱几乎都给他花了,还要往里填。去年夏天,我们在医院做检查、心理咨询,一周就花了3万块钱。
那个心理医生,他说效果还不错,有些话能说到他心里,就去了两次。具体说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在场。说白了,这个事要靠他自己,自己解脱才行。所以他心里解脱不了的东西到底是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走开,走开。”我儿子现在看见我就这样说。要么就是,“给我钱。”
出路
小林:“想去一个漂亮的沿海城市读医学”
我不是因为害怕分班考试才休学的。相反,如果当时身体没那么难受,我很想继续读下去。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短暂的高光时刻。中考时,我考了570分进了市重点的普通班。年级里一千多个学生,前40可以进特优班,前200进实验班,剩下的人在普通班。我的入学成绩是300多名。
尽管在普通班,我觉得高中的氛围跟初中不太一样。大家都经过中考的筛选,相对有素质,我觉得他们很优秀,跟这些同学在一起,我会觉得自己很优秀。
在学习上,爸妈没给我什么压力,但也给不了我建议。他们初中毕业,在这方面,我不信任他们。所以,初中时,我不知道高中是什么;高中时,不知道大学是什么。直到高考成绩出来后,我才知道,原来医学专业的分数要求那么高。但已经晚了,我的分数只能在志愿手册最后几页翻一翻。
休学几个月后,我转到另一所学校重读高一,坐在那个班的最后一排。没有学号,不用参加考试,跟成绩不好、混社会的学生混了一年。那段时间反而轻松。我不去想我是不是游离在一个集体之外,反正就那样混着。
我自己想想,游泳是跟同学学会的;我爸给我的那辆两三千的自行车,我都没骑几次就扔到一边了,至今都不会骑。原本,我想去一个漂亮的沿海城市读医学,这是我初中就有的想法。这谁都不知道,我爸压根不会问我。
老林:“回到我所在的国企单位,旱涝保收”
我记得是高一那年,他每天说身上难受,看那状态,我和他妈也觉得他读不了书了 。一说休学,他看上去很高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分班的压力。学习上,我和他妈一直没给他什么压力。其实高中之前,他的成绩还不错,在班里中上游,也听话,是个老实的孩子。
我想着,他平平稳稳的,读完中学,考个大学,回到我所在的国企单位,旱涝保收,不要在外漂泊。我跟他说,学习好就行,上个好学校,但也说不出来什么算好。
至于他有什么兴趣?我没问过。我根本想不到这个。他休学之后,我花两三千,给他买了辆自行车,教他骑车;也带他游过泳。
我是七零后,读完中学,去读技校,然后听我爸的安排,子弟包分配进了他的单位。我上学的时候,在班里很普通,成绩中下游,不爱说话,几乎都不敢主动和女同学说话。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觉得能干什么就干什么,生存下来就行。
我现在觉得,我的单位就是最好的,我爸的安排是对的。工作三十年后,我的同学们去了这厂那厂,都倒闭了,只有我还稳定地生活。几乎每一年,我们单位也会组织一些旅游,几家朋友一起出去玩,我都会带着他。
办休学的时候,我去医院开出来个颈椎病的证明,没跟学校说是那方面的病,连家里人我们都没说。我怕招聘的时候,用人单位歧视他。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