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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出租司机难忍漂泊重回瑞丽:熬夜拉活丈夫查出脑血管瘤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摘要:47岁的出租司机李明丽又回到了瑞丽。和周围多数人一样,她曾在2021年离开瑞丽,卖掉了赖以为生的出租车,和丈夫到江苏打工。但因为不适应当地环境,又重新回来,租回了自己卖掉的出租车。熟悉的生活难以回到最初,但手握方向盘,至少预示着不再漂泊。

文|何香奕 编辑|陶若谷

2022年5月,离开瑞丽半年后,李明丽决定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回那辆卖掉的出租车。

过程并不复杂,她联系了曾经的买家——一个配钥匙的人,“原本他想买来租给别人,没人来租。”最终她以一年5千的价格租了回来。

当李明丽再次见到那辆开了近5年的蓝色捷达时,车身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总公里数仍停留在卖车时的40多万公里,心里有些后悔之前冲动卖了车。当时她着急离开瑞丽,40万买来的整套出租车,本来能卖20多万,最后以15万卖出。车没多少钱,有30多万都用来买了顶灯——这是可以营运的合法标志。

租回车后,李明丽和丈夫一起洗了车,车子回到了曾经的模样。“还是开出租车安逸。”双手握在熟悉的方向盘上,宣告着彻底结束四处漂泊的日子,47岁的李明丽又干回了司机。

这个行当她已经干了20多年。上个世纪90年代,她和丈夫跟着亲戚从四川老家来到瑞丽。在瑞丽的街头摆过烧烤摊、卖过米线,两夫妻攒钱买下了一辆出租车,白、夜班轮换,每个月能挣上1万多块,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一家人也在瑞丽买房安了家。

过去三年,和瑞丽大多数人一样,李明丽反复经历着封城、再解封。出租车生意变得冷清,有时一天也拉不到1单,而生意最好的就是瑞丽解封时,离开的人会打来电话叫车,目的地也都是当时小城唯一的出口——瑞丽东收费站。

李明丽不得不考虑其他糊口的生计。出租车司机们互相介绍活路,收香蕉、摘柠檬、挖红薯、拉铁丝网,去隔离酒店当安保或者边界地带守边。

2021年9月,香蕉快要成熟的时节,李明丽就跟着二十几个出租车司机去香蕉园当日结工,每天工钱150元。原本香蕉工多是缅甸人,但疫情期间都跑了,老板急着招工。

丈夫则跟着另一群司机去隔离酒店做保安,“不能一直吃老本。”相比跑车一天挣几十块钱,连油钱都挣不回来,这些临时工作划算太多。

疫情期间的瑞丽。图源自视觉中国。

但李明丽已经几十年没有干过农活,在香蕉园干了几天后,她就觉得太辛苦。和开车不同,在香蕉园得从早干到晚,肥料要自己一袋袋扛,还得一把一把用手抓着施肥。一天下来,双手弄得发黑,还被肥料刺激得生疼。有时要爬上树给香蕉树摇花,唯一的好处是凉快。

半个月后,李明丽觉得太累,打算跑回出租车试试。却发现自己腰疼,甚至没法走路,猜想可能是在香蕉园扛肥料伤了腰。那时,丈夫还在隔离酒店打零工,没法回家,女儿这边李明丽原本一直瞒着,不敢告诉她去做日结工的事。疼得没法走路,她才给女儿打电话,送自己去医院。

之后的日子,腰疼一直没有缓解,李明丽没法跑车,去医院也成了麻烦事。那时,瑞丽进医院看病需要当天的核酸证明,住院需要48小时内两次核酸。有次发病是一个出租司机朋友送她去的,由于核酸结果还没出,李明丽只能在医院门口等着,疼得无法忍受,只能趴在地上。

在那之后,她叫回了在酒店当安保的丈夫,决定离开瑞丽,回四川老家看病。那是2021年末,离开的人越来越多,李明丽心里发慌——这也预示着之后出租车生意只会更加惨淡,而腰疼始终没有治好,出车的日子遥遥无期。

“连生活都保不住了。”她卖掉了出租车,和丈夫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向网格员提交了离瑞申请。

离开时,李明丽没想过再回瑞丽。她计划着先看病,等着腰疼缓解一些,就去朋友介绍的福州的一家鞋厂打工。听说那里气候温暖,在瑞丽呆了20多年,她已经不习惯太冷的地方。

但现实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在老家休养几个月后,腰还是疼,丈夫打算去江苏投奔亲戚,讨生活。她和丈夫几十年来从未分开过,决定一同去。

三个孩子却不同意她出去打工,已经工作的女儿让她留在老家养病,自己挣钱养她。“不好意思花年轻人的钱。”女儿16岁时便跟着李明丽到瑞丽,不愿读书,学了理发的手艺,疫情前,刚刚租了3间门店准备开家理发店,也赔了进去。过完2022年春节,李明丽还是跟着丈夫去了江苏。

城市里不乏工作的机会,但也比想象中更难以习惯。丈夫苏亮两个月内换了三个厂,在第一个厂干了三天,听说厂里发生过安全事故,他担心危险,又找到一家编织袋厂,但车间的声音吵得他耳朵疼,干了半个月换到一家割钢厂,机器切割的轰鸣声听得他头疼,上了20天工后就辞职了。

“胆子小得很,”李明丽嘴上抱怨着丈夫,但也理解他的心思,这样朝九晚五的日子和以前开车的日子不一样,“开车自由惯了。”在瑞丽跑车时,开累了就回家休息,或者第二天干脆不出车,和朋友们约约麻将,去临近的缅甸玩一圈。

对李明丽来说,这里也同样难以习惯。腰疼始终缠绕着她,没法出去打工,每天只能呆在亲戚家。江苏的天亮得比瑞丽早,早上7点亲戚就起床出门打工,她很难睡个好觉,周围也没有认识的人,找不到人聊天。在工厂折腾了两个月,丈夫也还是不习惯,“宁愿回瑞丽当保安”。

二十多年前,他们刚到瑞丽时,只有两条街,人生地不熟,李明丽也想过离开瑞丽。但丈夫坚持留下来。她猜测或许是瑞丽温暖的气候,之前在四川,每到冬天,丈夫的身上都会长出一些黑色的痂,到瑞丽后,再也没有出现。

2021年10月,瑞丽尚不允许市民进入超市、农贸市场现场采购蔬菜,主推网上下单买菜。菜贩走街串巷卖菜。 图源自视觉中国。

2022年5月,趁着瑞丽的一次解封,李明丽和丈夫回去了。街道上依旧少有行人,商铺大都紧闭或拉起转租的横幅。手机里,十几个出租车接单群也几乎没有乘客发单。

之前跑出租的时候,各类打车软件轮番入驻瑞丽,黑车也越来越多,见到驻足的人就上前招揽生意,去保山、芒市的长途生意也被黑车司机侵占了。李明丽只能在街上转悠等客,或是等总公司派单。

听说开黑车的司机建了微信群,出租车司机也建接单群,乘客只要在群里发定位,附近的司机就可以在群里接单。“不能看着生意被抢走,”李明丽也进入接单群,碰上乘客就拉对方进群,进了十几个群,但是生意并没有改变太多——看见有客人发单,她刚点开乘客发送的位置,慢慢放大确认,转眼单子已经被其他司机抢了,“年纪大了,没有年轻人会了”。

接单群里的司机陈峰更早回到了瑞丽。2021年6月,他跟着姐夫到北方一个城市的烧鸡厂打工。这是朋友推荐的工作,活很简单,就负责打包发货,工资一个月4千。工厂里大都是年轻人,像陈峰这样50岁的人很少见,这个活对于他还是吃不消。

更多的还有不习惯。陈峰总觉得北方的空气没有瑞丽干净,也吃不惯北方的面食,瘦了5、6斤。干了4个月,姐夫留在了北方,他还是回到瑞丽,重新干起出租车司机。

本来妻子也想出门打工,看到陈峰回家后消瘦一圈的样子,打消了出去打工的念头,“莫出去了。”

2022年8月,陈峰找到自己出租车公司里还留在瑞丽的出租车司机们,又组建了一个新的接单群。原本公司里有100多位司机,如今只剩下6、70个。有的司机告诉他自己不跑出租车了,有的司机还在外地打工。

那时,李明丽的出租车生意也没有什么起色,丈夫又去隔离酒店做了保安。遇上解封,李明丽就开着车在城市里四处转悠,也会特意去隔离酒店前等着,准备拉隔离结束离开瑞丽的人,等上2、3个小时才碰得上一单,“混日子嘛,哪怕挣点零头,生活也要供起走。”

直到去年12月瑞丽初步解封,又经历了一波感染潮后,瑞丽街头开始恢复了热闹。李明丽的接单群从原来的几个变到了二三十个,一些离开瑞丽的出租车司机重新回到群里,还有新加入的外地司机,每天都有新的乘客进群。

李明丽又能拉到刚下播准备去吃宵夜的年轻主播了,在KTV、酒吧门口也有排队等车的客人,一位做直播的熟客之前因为疫情只能去附近村寨包小院直播,如今也回到城里,时常打电话叫车。

2023年1月13日瑞丽某夜市。源自视觉中国。

做翡翠生意的潘龙是今年春节后回到瑞丽才进入接单群的。疫情前,他买的房子刚刚交房,在封控中装修了一年多时间。装修一完成,37岁的潘龙就和妻子离开了瑞丽,飞往广州,在四惠租下了一个档位和一间房,每晚六七点关店就回到家。

一起出来的朋友也分散在广州四处,做高端货的去了揭阳,做手镯的去了平洲。他总会想念起在瑞丽的日子,收摊之后可以到处串门,去找朋友吃饭、喝茶,“和在瑞丽不一样,哪怕没赚到钱,幸福指数要高一点。”听说瑞丽放开的消息,潘龙没有犹豫,退掉了租的店铺、房子,重新回到瑞丽。

之后,因疫情关闭1021天的瑞丽口岸在2023年1月8日全面恢复通关。这个时刻,口岸两边的人都等待了太久。

这也是李明丽最开心的一个月,“生意好得很”。 缅甸人重新出现在瑞丽街头,坐上她的车第一站都是去饭店,68元一位的自助火锅是他们的最爱。“想了三年,在缅甸吃不到。”缅甸人告诉她。

外地游客也纷纷涌进小城,遇上找不到酒店的游客,李明丽会给对方介绍民宿,也时常能载到四川游客,就会和对方用家乡话聊天。

据瑞丽市工业和商务科技局初步统计,截至2023年1月底,返回瑞丽从事珠宝玉石直播的从业人员约达三万人左右;瑞丽一家烧烤店老板告诉媒体,缅甸劳工的工资已经从每个月1600涨到了2300块。

这段时间,潘龙还在筹备开一家福建菜餐馆。在找寻空的店面时,许多店铺已经被租了出去,最后通过朋友才找到一家合适的店铺。“瑞丽是一块蛋糕,”看着街头涌动的人潮,他知道,瑞丽回来了。

4月的边城瑞丽,中午时分的空气已有些燥热,马路上私家车、公交车在红绿灯下排起长队,摩托大军在车流里穿梭,用餐高峰时,沿街饭店总坐得满满当当,摆地摊卖货的缅甸人用熟练的中文招揽着游客。

瑞丽好似回到了李明丽熟悉的模样。曾在街头随处可见的核酸亭消失,铁皮墙不知何时已被拆下,瑞丽人也不再围绕着疫情谈论明天。但有时,她拉着游客路过瑞丽东收费站,总还会聊起2021年的那个夏天,人们拎着行李、带上家人,从这里离开的场景。

一些瑞丽人已经在外地打拼出自己的事业,也有人因为孩子已经在老家读书没法再独自回来。姐告珠宝城里,尽管市场推出了“一年免租”的政策,一排排的摊位仍被白布遮盖着等待出租。

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李明丽的生意也不那么好做了。姐告口岸的班车在今年1月后变为出租车,竞争的车辆变多了,李明丽租来的出租车,今年租金将提高到1万。而且,越来越多黑车司机重新出现在街头抢单,曾因疫情下架的“滴滴”也在再度开放。

她决定租期到了之后,就不再续租,想买回原来那辆出租车。对方却不肯,当时卖车,对方也是看准疫情时行情下涨,低价收车等着增值。想起卖车的决定,李明丽认定自己是一时糊涂,但那时对她来说,生活已经别无选择。

1个月前,她和丈夫又花18万买了一辆新的出租车。卖家是一个收废铁的人,疫情时买了二手出租车准备跑一跑,结果也没有挣钱。如今,他的废铁生意开始红火,忙不过来便把车转手出去。

生活却难以回到从前。丈夫已经51岁,两年前检查出患有脑血管瘤,去昆明的医院治疗后,时常还会有些头疼,也不能再熬夜,这几年血糖、血压都偏高,每天需要吃药。现在丈夫负责白班,李明丽负责夜班,每天下午4、5点出门,跑到第二天凌晨4、5点才收工。

如今有了腰疼的毛病,开车坐久了,她就把车停在路边,下车站起来休息一会,“再干几年,干不动就算了。”

(文中李明丽、苏亮、陈峰、潘龙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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