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清洁工的故事(1)
难以说清当时为何要走上去跟那个清洁工说,我家中有旧椅子一把,铁的,可以送给你,请随我上楼去搬。
我这唐突的话当然会使清洁工惊讶,他呆了一下,然后转身一边走一边说,你自己搬下来,我很忙。
轮到我吃惊尴尬地站在原地。我吃惊不是因为他的拒绝,而是我怎么突然跟他说这样的话。当时落雨,我撑伞下楼,路过他并且走去二十米左右折回来跟他提那把旧椅子的事情。我本应该直接走过去,把他先前触动我的背影忘记。
我得说一下背影的事情——为何这个清洁工的背影会触动我。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我遇见一个和我父亲一样年纪的清洁工。他背着一个灰色袋子,拖着一辆垃圾车,领着一个和我弟弟相同年纪的少年。他们从我身前走过去了。我看见他们的背影。看见那个少年走到路边垃圾桶里翻找出一个易拉罐。是一个易拉罐,不是很多个。他把罐子抱在手里就像抱着一个宝贝。他一蹦一跳走回他父亲——我猜是他父亲——身边,把那个易拉罐投币那样投进袋子。我在那一瞬间特别想掉眼泪,我想起我弟弟和父母流浪在远方城市的日子,他也和我看到的那个捡易拉罐的少年一样,在陌生城市的垃圾桶里找出易拉罐去换钱。他还是个不大的孩子,正是贪念糖果味道的年纪。我想到,也许在那时候,他们也把背影留给了那座城市的谁,她站在那里和我站在这里一样,有着同样的慈悲之心但却是泥菩萨过河。我就那样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那之后,我没有遇见像那天一样令我动容的背影。
直到我辗转到石龙镇,在我住所楼下看见了清洁工的背影。他的背影和我当年所见的背影一模一样,只不过少了一个少年。我想,那个少年如今也长大成人了,他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他父亲是清洁工不一定他也要做清洁工,他少年时候捡易拉罐不一定长大还捡易拉罐——他们因为各自不同的生活分道扬镳。所以,少年已去了别处,清洁工还是清洁工,就像燕子去了暖和的地方,而屋檐还在这里。
之所以我要提那把旧椅子,是因为眼前的清洁工他像我父亲一样孤单,在落着雨的秋天的树下扫落叶。他使我想到父亲当年也是这个样子,他同样扫过落叶和尘土,并且还有着和拾荒者一样的习惯,他把那些纸皮和瓶瓶罐罐收集起来卖掉,换一包廉价香烟或老酒。
事实上也真有和我父亲一样习惯的清洁工,他们是清洁工也是拾荒者,他们可能大多来自遥远的农村,对生活有着疼惜的态度。他们不愿意浪费一张可以换钱的纸皮就像不愿意浪费一颗落在稻田的谷子。他们捡这些纸皮和罐子就像捡田地里遗落的粮食。他们弯腰清扫,像一道山梁,太阳架在背脊上,月亮架在背脊上,他们本身就像一片沉默的土地。
但不是每一个清洁工都是拾荒者。他们只是清洁工。他们的任务是清扫,不是到某个住户的楼上去搬一把旧椅子。我收到那个清洁工的拒绝是在情理之中。一切只是我自己的意愿。他不是我的父亲,甚至连我当初看见的背影都不是,一切已经远去,它们是背影,是幻境,是一条孤寂的长河,经过这块石头的河水已经不是你先前看到的河水,一眼千年,不得比较。
但我对清洁工依旧怀着敬重之心,虽然他们不是我的父亲,不会接受我赠送的旧椅子,但他们清扫时发出的落叶和尘土的响声与父亲清扫时发出的响声一样。他们和父亲有着同样的乡下农人的本质,谦卑,微不足道,但总是给你一种难以说清的感动。我计划搬家但一直没有搬家,正是贪恋楼下园林里一到秋天就传来的扫落叶的声音。那声音沙哑细碎,合着秋虫唧唧,它们是一种声音,也是一首纪念回忆的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