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有我丨“湖民”谢永宏:在洞庭湖湿地一“站”十五年
近日,就洞庭湖水位降至历史同期最低,湖南省多个部门“联手护湖”,以确保候鸟和江豚安全。因水面减少,今年到洞庭湖过冬的候鸟,将会向湖外流域扩散“偷食”,联合执法将落实生态补偿政策,让受损老百姓对候鸟“手下留情”。
谢永宏在洞庭湖。本文图片均由 受访者供图
这一及时而细腻的举措背后,离不开一个专家的声音。他就是扎根洞庭湖15年的湖南洞庭湖湖泊湿地生态系统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站长谢永宏。
“他博士毕业35岁时开始筹建洞庭湖湿地站,干到现在快50岁了。洞庭湖湿地站升级为国家野外站,洞庭湖的生态也恢复到了近年来最好的样子。他这一生最美好、最充沛的年华,都给了洞庭湖。”洞庭湖湿地站副站长李峰如是评价谢永宏。
扎根洞庭,第一手数据献给国家
2006年,谢永宏来到洞庭湖,是因为一场偶然。
谢永宏2000年从湖南农业大学硕士毕业,2003年以武汉大学植物学博士毕业,2005年从南京大学生物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随后特聘进入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他原本计划纯做科研,没想到一次回长沙的经历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当时,中科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计划在洞庭湖建一个长江中下游湖泊湿地生态系统长期观测研究基地。
位于湖南省东北部的洞庭湖,是我国长江流域第二大淡水湖,也是我国仅存的两大自然通江湖泊之一。1994年东洞庭湖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1992年和2001年东洞庭湖湿地与西、南洞庭湖湿地先后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国际重要湿地名录》。
洞庭湖湿地及鸟类。
“国家需要你,你就得上。”谢永宏说。洞庭湖湿地研究,是一项具有拓荒性的艰苦科研。国家需要关于“水、土、气、生”的成套生态系统数据,以支持国家重大水利工程建设、洞庭湖湿地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恢复、洞庭湖区社会经济发展等。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在唐诗宋词中,被称为“云梦泽”的洞庭湖如诗如画般的美丽,但关于这块二千六百多平方公里湿地的准确数据,却几乎是一片空白。“八十年代,国家对洞庭湖区包括森林在内有过一次比较全面的调查,但那次调查是面向整个湖区的,专门针对洞庭湖湿地的调查较少。”谢永宏说。
为摸清“家底”,谢永宏花了五年时间,带队跑遍了整个洞庭湖。洞庭湖湿地主要植被景观类型是湖草地、芦苇地和林地。他们沿洞庭湖设置19条样带,针对荻、薹草、虉草、辣蓼4种群落的植被组成和群落特征展开跟踪调查。早晨六七点钟出去,晚上六七点钟回来,每天走十几公里。
荻,就是《诗经》中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谢永宏的“伊人”,在离洞庭湖230公里之外的长沙。谢永宏的妻子是湖南农业大学的教师。和谢永宏一起筹建湿地站的李波介绍,头几年,建设任务重,基础数据收集也要跟上,他们夫妻相隔一方,主要靠电话联系。
经过卓绝的努力,谢永宏和他的团队,用脚步丈量出了独一无二的洞庭湖湿地植被分布图。
搞野外调查,不但要耐得住科研的枯燥和寂寞,还要随时应变。
谢永宏的学生、中科院亚热带农业生态研究所科技处副处长邓正苗讲了个小故事。2019年,洞庭湖湿地站建了国家气候中心的第二座水热通量塔,以研究洞庭湖的碳估算和温室气体排放。去年,邓正苗带两个学生去塔上取数据,他们划着一艘橡皮艇,船搁浅了,他不好让学生下水,就自己下去推船,结果一脚踩到深水区,掉水里了。“船就从我头上飘过去了。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血吸虫。幸好我穿的是雨鞋,不是下水裤,我马上让自己浮起来,游到船边。”
谢永宏听了,哈哈大笑,转而严肃地说,“不能穿下水裤,落水后,水会从背带里倒灌进去,你就飘不起来了,洞庭湖里已经有好几个人因为穿下水裤抓鱼被淹死了”。
砍杨树,让候鸟悠然栖息
谢永宏也算得上是洞庭湖的“湖民”了。
2006年,他刚到洞庭湖时,看到的是一幅“富庶”的洞庭鱼米香景象:养螃蟹的,养脚鱼的,挖沙的,种杨树的……只有他是来“搞科研的”。
“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用你们那做实验的2.2平方公里搞养殖,一年可以赚上千万,一辈子都不用愁了。”谢永宏笑着转述这个玩笑,接着说,“可是,洞庭湖是鸟呆的地方啊”。
全国第一大淡水湖是鄱阳湖,而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的水交换量是鄱阳湖的3倍。洞庭湖是一个“水窝子”。“它的水有进有出,就好比你虽只有100元,但通过不断流动,最后产生了超过1000元的价值,”谢永宏解释。
洞庭湖在水源涵养、洪水调蓄、生物多样性保育等方面具有巨大的生态服务价值。长期以来,由于人类活动干扰、气候变化等,洞庭湖生态环境受到影响,已严重制约了湖泊生态服务功能的发挥和区域的可持续性发展。
疯狂生长的杨树,一度使得洞庭湖的植被结构发生了改变,令谢永宏忧心忡忡。因为水生和湿生植物种类减少而旱生植物种类增加,多年生植物减少而一、二年生植物增多,同时,有“抽水机”之称的杨树,迅速将湿地的水分和营养吸收,导致土壤板结,加速洲滩湿地旱化。林地面积扩大,苔草面积萎缩,极大降低了候鸟栖息地质量。
“就像小孩怕老师一样,小孩最希望的情况是什么呢?就是他在捣乱时,他可以看到老师过来了,而老师看不到他。候鸟也是一样,候鸟是不进林子的,尤其是冬候鸟,因为杨树林太高了,容易被人发现,洞庭湖里辽阔的水面可以让它们尽情翱翔,80公分高的苔草,既给他们提供食物,又方便他们蹲下时躲藏,所以候鸟需要大面积的苔草地。”谢永宏说。
进行生态修复再入湖的湿地。
2017年,洞庭湖生态环境保卫战开始。在政府铁腕整治挖沙、养殖场拆除退养的同时,洞庭湖也全面清理人工种植的杨树。公开报道显示,至2017年年底,在中央环保督察之下,洞庭湖自然保护区内,5万余亩欧美黑杨被全部清理完毕。
谢永宏是砍树行动的直接推动者。今年9月28日,讲起这段经历,谢永宏颇为欣慰。“2017年我切入的角度就不一样,我提出了‘外来物种入侵’这个概念,很快引起了媒体注意,国家林业局和国家环保局更是高度重视,组织专家到洞庭湖来调研,最终推动了对杨树的彻底清理。”谢永宏说。
《洞庭湖湿地生态状况监测评估报告》显示,基于对杨树的清理,洞庭湖湿地的林地减少了150 平方公里。土壤种子库密度和物种数显著增加,从二十多种增加到三四十种。越冬水鸟总数量也逐年持续增加,从 2017年之前的 17.9 万只增加到 2018年之后的 25.5 万只,增加了 42.6%。
谢永宏工作照。
谋未来,探索湿地生态农业
“那么,到底是鸟重要还是人重要?”“当然是人重要。”话音未落,谢永宏就抢答道。显然,对于这个环境保护与经济发展的两难问题,他早就有过深入思考。
“但是人类有多种生存方式,而鸟没有,那么在这块地方就应该给鸟多一点空间。”他说。
今年,极端干旱和极早退水使洞庭湖水位创历史最低,谢永宏和邹业爱专门撰写了一份报告——原冬候鸟关键越冬区域很多已干涸,这将可能导致洞庭湖候鸟食物极度匮乏,还可能导致候鸟的分布呈现“湖内聚集,湖外分散”的分布格局,湖内聚集主要体现在候鸟可能高度聚集分布在湖内部分适宜的栖息地。
为此,他们提出几条建议,如建立预警与应急体系,保住现存水体,尽最大努力对候鸟关键分布区进行补水;对湖内候鸟关键分布区进行食源种植补给,靠近洞庭湖的稻田蓄水,湖外的湿地公园、外围湖泊、人工湿地、养殖塘等考虑人工投食等等。
这些建议被省林业部门悉数采纳,9月26日,湖南省启动洞庭湖湿地生态保护联合巡护执法行动,要求确保候鸟和江豚安全,对截断湿地水源等行为加强巡护,同时还开展生态补偿,以使老百姓对候鸟“偷食”手下留情。
“谢老师非常难得的地方,就是他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又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所以不管是省里、市里,还是东、西、南洞庭及横岭湖四个自然保护区,都愿意倾听他这个专家的意见。”湿地站副研究员李波说。
“我就是在洞庭湖练就了一身硬本事,不管是遇到什么人,都是自来熟。”9月28日,在洞庭湖区的大通湖,谢永宏笑着说。
作为科学家,谢永宏没有生活在实验室的“真空”里。
2021年10月,洞庭湖湿地站被国家科技部批准为国家野外科学观测研究站。对于一个才建立12年的站点,这是一个不错的成绩。入围“国家队”后,谢永宏带领着团队将湿地站推向另一个高度——科研成果加快转化应用,助力洞庭生态修复和生态环境治理。
在大通湖的一天,他去看了几处他指导或牵头的湿地生态修复和养殖尾水治理项目,又依次见了副区长、镇长、村支书、养殖户和多位村民。
他对大通湖区湿地管理局局长吴铮杰说,“今年可能会有6000只以上的小天鹅到你们大通湖来过冬哦,估计要吃不少水草。”近年来,大通湖区加强湿地修复,退还了大片养殖区域,种上了水草。去年已经有4000只左右的天鹅在此越冬。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这是湿地保护者的美好畅想。
谢永宏工作照。
9月28日,他走进了大通湖区主管农业的副区长刘文的办公室,他想在大通湖建一个现代湿地生态农业的实验基地。在这里,他将用科学的方法种水稻、搞养殖,养蟹、养虾、养附加值高的“洞鱽”,测算出不同农业养殖模式、施肥方式对环境污染的具体情况,以实现湿地水源的高效循环利用,以及如何将农业面源污染降到最低。
近年来,洞庭湖水质正逐渐好转,农业面源污染仍然是洞庭湖最广泛的污染源。刘文对谢永宏的想法表示认可,“主要污染物到底来自哪,老百姓吃饭怎么办,要不要施肥,污染到底怎么解决,这些问题确实应该有科学研究。”
“从他35岁过来到现在快50岁,整整十五年,洞庭湖的生态恢复到了近年来最好的样子。他这一生最美好、最充沛的年华,都给了洞庭湖。”李峰说。
海报设计师 祝碧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