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美国人老爱问中国在中东难道没有政治意图?这种问题很无聊
近日,一股中国旋风在阿拉伯世界刮过。
中阿之间的密切互动,也引来了国际社会的关注:这片区域是否会成为中、美、俄、欧等多方力量之间的“引爆点”?阿拉伯世界、乃至整个中东内部原本存在的冲突纠纷,又会如何作用于其与外部力量之间的关系?中国如何权衡这几组不同的关系?
上海社科院上合组织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中东学会高级顾问、国家反恐办软科学专家潘光对此作出了解读。
首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峰会在沙特召开。图自新华社
【采访/观察者网 朱敏洁】
观察者网:潘老师您好,上周最热的新闻焦点莫过于中国与中东之间的互动——习近平主席访问沙特,首届中国-阿拉伯国家峰会,首届中国-海合会峰会等,合作协议不在话下,关系提升也水到渠成。国际社会自然是高度关注,各类观察解读也很多,您如何看待中国与中东之间的这场高规格、也具有开创性意义的互动?
潘光:习主席访问沙特,与阿拉伯国家领导人共襄盛会,这场外事活动最终落定很不容易,中阿双方对此都很积极,意义重大。
尤其是不久前美国总统拜登在沙特“碰壁”,欧洲国家又有求于中东;而且这个时间恰好接近西方的圣诞时节,但阿拉伯国家基本不过圣诞,时间也很合适。
此次出访兼峰会,有几大层面的亮点:一是,将中阿战略合作关系提升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中国-沙特合作中,最受关注的就是能源、石油人民币支付、基建项目等;这次还提到在核技术、航天等领域也有望携手。当然,这些合作真正推进需要耐心和时间。
12月7日,在沙特投资部部长哈立德·法利赫的见证下,中广核与AlJomaih集团在利雅得签署框架合作协议,将携手在沙特、老挝、孟加拉、阿塞拜疆等国打造超1000万千瓦能源项目
第二,21个阿拉伯国家都参加了“一带一路”倡议,且基本都支持中国在新疆问题上的立场。中国企业在阿拉伯国家的项目特别多,像卡塔尔的世界杯场馆、周边配套设施,沙特的轻轨,埃及的新首都,包括阿联酋的诸多项目,数量庞大。这样看来,中阿之间还没有一个高峰论坛,恐怕也不太合适了,所以首届中阿峰会来的也正是时候。相信在这期间,中国与阿拉伯国家的“一带一路”合作项目还会有更深一步的发展。不过,在新疆问题上,最近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发起了一次针对中国新疆问题的投票,其中有一个国家索马里投了反对票,这背后大概率是美西方国家做了手脚。
第三,有望跟伊斯兰合作组织建立一种正式的合作关系。就这一点,中国可以申请成为伊斯兰合作组织观察员国。伊斯兰合作组织目前有57个成员国,在联合国不结盟运动77国集团中的影响力很大。而且有意思的是,俄罗斯、泰国已经成为观察员,所以建议中国也可以申请。但这次习主席访问时间较短,可以后面再谈。
第四,期待中国与海合会的FTA谈判进程有所进展。中国和海合会国家关系一直很好,但前几年因为卡塔尔的“断交风波”,导致其与其他海合会国家断绝关系,当然现在关系都恢复了;但中国与海合会的FTA谈判也因此受到波及,希望这次能有好消息传来。
中国与海合会国家之间的进出口量非常巨大,尤其在能源方面,中国进口大量石油、LNG等等。卡塔尔一直是LNG的头号卖家,现在澳大利亚等国也在逐步赶上。中国制造的一些LNG船只订单有不少来自阿拉伯国家。同时,借由 “一带一路”,中国向海湾国家、包括整个中东地区出口的商品也不少,一个典型例子就是有大量中东商人在中国义乌做生意,经贸、人员往来相当频繁,如卡塔尔世界杯的大多数商品均为中国生产。
第五,中方加大对巴勒斯坦的人道主义援助,这次习主席与阿巴斯的会面谈得很好。其实,这几年阿联酋、摩洛哥、苏丹和巴林已经跟以色列建立了关系,他们并不担心巴勒斯坦被边缘化。
不过,峰会也有一些挑战。其一,叙利亚想参加,但阿拉伯国家对此有分歧,因为叙利亚已被赶出阿拉伯联盟,虽然它想重回,但美国拼命在后面拖后腿。其二,阿拉伯内部也有矛盾,叙利亚问题、巴以问题都悬而未决。其三,我们还要注意平衡阿拉伯国家与伊朗的关系。其实,阿拉伯国家对此前中国和伊朗签署20年长期战略合作协定,是有所担忧的。由于中伊都没有完全公布协议内容,阿拉伯人、以色列人都来“打听”过相关细节。
观察者网:如何看待中东如今在中、美、俄、欧等主要地缘政治势力之间游走的状态?这片地区是否会成为这几方势力之间的引爆点,尤其是中美;媒体常用美国与沙特之间的“裂痕”来映射中国的“趁虚而入”,或者是以美国的战略重心转移来预测中国填补“权力空白”,您怎么看?
潘光:中东主要分为四大块,伊朗、土耳其、以色列,以及22个阿拉伯国家,这里面不少国家我都去过。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了解为什么中东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我认为主要有两个关键点。第一,不能忽略了中东是世界交通要冲,正好处于亚欧非三大洲的交叉点,历史上在与之相邻的埃及、土耳其都发生过争夺交通要塞的战争。等到石油能源发现以后,第二个关键要素就显现出来了,即能源优势。所以,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战略要冲、能源优势”,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问题,这是中东为什么在大国争夺中发挥如此重要作用的原因。
之前,我参加《这就是中国》的节目讲南斯拉夫的瓦解,我当时引用了马克思的一个观点,就是“东方问题”。所谓的“东方问题”,就是怎么处理土耳其的问题,因为当时奥斯曼帝国即将瓦解,西方各国都想要争夺奥斯曼帝国的遗产,于是产生了诸多问题。马克思认为的“东方问题”就对土耳其的遗产如何处置的问题。
实际上直到现在这个问题还存在,从巴尔干到土耳其、伊朗、阿拉伯半岛、埃及这一整片区域,几乎所有的冲突还是奥斯曼帝国的遗产问题,像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常常被外界认为仍有强烈的奥斯曼情节。
所以,最早美欧在中东地区也有矛盾,像1956年爆发苏伊士运河危机,英法拉着以色列侵略埃及,当时美国不支持,认为它们是要恢复老殖民帝国,中俄则站在埃及这边。
现在的因素主要是这几方,一是俄罗斯仍需要中东,俄乌战争爆发后俄罗斯跟中东的关系反而有所发展,后者并未响应美欧的制裁要求。此外,俄罗斯跟伊朗的关系现在更加密切,伊朗本身也受西方制裁;至于俄土之间的恩恩怨怨,从历史上的俄土战争到双方在叙利亚战争中的对立,关系时好时坏;我开玩笑说,当年的死敌突厥人现在倒是成了两个斯拉夫民族之间的调解人。
美国B-52战略轰炸机降落在卡塔尔乌代德空军基地的跑道上。图自路透社
其实,真正追溯历史,中东地区的势力错综复杂,要说当地的老牌列强,美国还排不上号,反而算是“后来者”。当然,现在外界聚焦的是中美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变化。但中美不一样,美国是先来者,中国现在看似有点“后来居上”。但我一直的观点是中美在中东可以合作,像反恐、打海盗、气候问题等等,而且中东国家都不希望在中美之间选边站。
比如卡塔尔,美国在中东最大的空军基地就在这里,但卡塔尔跟中国关系很好,这次习主席会见卡塔尔埃米尔时,特别赞扬了卡塔尔成功举办世界杯。阿联酋更是如此,被外界视为中东第一“亲华”国家。我去阿联酋访问的时候,专门问过一个问题,我说我非常想知道你们国家除了阿拉伯语之外就是学英语,但为什么现在所有学校开始学中文?阿联酋的一位部长很惊讶地说:您怎么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您提得非常好,现在全国从小学开始就要学中文。当时,我们在阿联酋看到很多孔子学院,里面有不少教师是从宁夏、新疆过去的,跟当地学生相处得很融洽;阿联酋小朋友用书法写“中阿友好”几个字写得非常漂亮,中文歌也唱得很不错。
当前中国在中东的影响还称不上“后来居上”,但影响力确实在上升和扩大。主要有几个原因:第一是中国奉行和平对等、尊重他国的外交政策,美国总是强迫对方做一些事情,但中国从来不会如此;第二是一带一路倡议,几乎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跟中国签了“一带一路”合作协议,这是一个很好的纽带;第三,中国儒家文化跟阿拉伯文化之间的关系,从古至今通过丝绸之路联系起来的文化交流,使得中国进入阿拉伯国家实际上不是靠军事,而是靠经济文化的“软实力”,这一点非常重要。
所以,国际舆论常常称中国是“趁虚而入”,其实并不准确。但是美国犯下的很多错误,反而让中国获得了有利条件。目前,很难说中东地区处于“权力空白”,美国还在那里,军事基地没撤,第五舰队司令部仍在巴林,美军中央司令部的行动范围还涵盖着中东地区。
真正想重返中东的是欧洲,但它现在没这个实力。比如,目前最热的话题之一是欧洲怎么过冬,我说欧洲过冬还得看中东。马克龙、朔尔茨早前先后访问中东国家,核心诉求还是能源。
观察者网:中国与阿拉伯国家合作的重点应侧重哪里,有些可能是过去已经有的合作框架,有些可能是未来会新增的,哪些会是主要抓手?但是,阿拉伯国家内部千差万别,政治与纠纷不断,这里面的复杂关系怎么处理;再扩大到整片中东地区从过去的外国深度干预与高强度冲突,到如今冲突逐渐平息、外国势力陷入“疲态”,其内部的政治生态是否正在发生变化?
潘光:中国与阿拉伯国家关系的侧重点现在主要是经济层面,但最近几年文化发展非常快。历史上“丝绸之路”就是一个经济和文化相结合的交流纽带,以前是丝绸、茶叶、香料、驼队等,现在是铁路、海运、航空以及各种各样的物资,尤其是铁路,现在被人称为“铁道丝路”。
至于阿拉伯国家内部的差异或纷争,对中国来说风险还真的不是很大,因为几乎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希望中国支持自己。
再放到到整个中东,内部最大的问题是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矛盾,但双方跟中国的关系都很好。什叶派主要在伊朗,现在伊拉克也是什叶派上台,两伊跟中国的关系都比较好。中东地区的几场重要冲突,我们基本上都处理得比较公允,比如叙利亚战争、也门战争、利比亚战争。
在利比亚问题上,我们在联合国投了弃权票,实际上现在回头看弃权不一定正确,一弃权,西方就马上设立空中禁飞区,开始轰炸。所以等到叙利亚问题时,中俄投了否决票,没有重蹈利亚比的覆辙。其实在俄罗斯没有介入叙利亚战争前,我们比较难处理,因为叙利亚北部的伊德利普有土耳其势力、还有“东突”分子,俄罗斯一介入,我们的态度就是支持俄罗斯,最后阿萨德政权在夹缝中幸存了下来;现在就比较好办,其他阿拉伯国家也开始承认阿萨德政权。
我们和叙利亚维持正常关系,但反对美国人在叙利亚的存在、他们还偷叙利亚石油。但现在土耳其还占据着叙利亚北部的伊德利普,对此我们当然是不赞成的;其实美俄也反对,俄罗斯好不容易把叙利亚稳定下来,但叙利亚拿不回伊德利普就无法完成统一,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美俄的态度倒是比较一致的。
对于中东地区的这些冲突,我们一贯的态度是劝和促谈,比如对利比亚两派,我们就是这个立场。现在利比亚希望我们回去投资,但我们之前在利比亚损失几十个亿,这笔钱要算清楚,最近上映的电影《万里归途》就是讲了利比亚撤侨。
谈到这里,倒是有一个问题,值得我们吸取教训并谨慎为之的。其实,当时利比亚撤侨一事,我还参与了一点,事后写了一份内参,建议我们的海外投资模式要做一些调整,不能派了总经理过去,还要把整个厨房带过去;像欧洲企业外派,可能就去一个总经理,到了当地再招人。当时利比亚撤侨拖家带口一共36000人,幸好最后找到希腊帮忙,恰逢旅游淡季包了几艘邮轮,才把人都撤了出来。
2011年3月2日,中国驻希腊使馆租用的“韦尼泽洛斯”号邮轮载着从利比亚撤出的中国公民抵达希腊克里特岛。这是最后一艘将我在利人员撤到克里特岛的希腊邮轮。至此,已有近1.4万人(包括搭船的孟加拉国和越南工人)乘坐希腊邮轮和中国货轮抵达克里特岛。新华社记者 王强 摄
在也门也是如此,我有一位同事是学阿拉伯语的,上世纪90年代时去也门工作了两年;当时在那边的企业是路桥公司,当地的公路桥梁基本都是我们建的,但现在已经被炸的一塌糊涂。
也门战争中,美西方指胡塞武装的背后是伊朗,伊朗的说法是虽然和胡塞武装同为什叶派,但是属什叶派里面的两个分支,本身就有矛盾,不可能支持胡塞武装。但西方一口咬定伊朗,其实也没有别的理由,因为伊朗跟沙特是对立的,所以想当然认为伊朗是支持胡塞武装的。
总的来说,对于阿拉伯内部的矛盾,联合国的态度是劝和促谈,我们也奉行这一原则。
观察者网:反之,阿拉伯国家是如何看待与中国的合作?他们对中国聚焦的背后,是否也包含了目光落在海湾以东的东亚、南亚、东南亚这一整片区域?
潘光:整体上,阿拉伯国家对与中国的合作非常积极,说穿了就是一点,中国有钱、有人,还不干涉你的内政,比如卡塔尔的这些体育运动场馆,几乎都是中国人建造的。其实,跟阿拉伯国家合作,比跟巴基斯坦等这些国家合作好办多了,阿拉伯国家相对富裕,项目开展比较顺利,拖欠贷款这类也不会过于担心。
另一个问题就是,阿拉伯国家不担心中国的影响力。为什么?因为中国没有“第五舰队”部署在那里,也没有中国军队驻扎在当地。他们心里明白的很,中国没有殖民主义侵略历史,这一点他们特别放心。当年苏伊士运河危机,中国支持埃及,纳赛尔总统后来跟周恩来总理见面时说,埃及人非常感动,感谢中国人民的支持。
美国人老是问我们,你们难道没有这方面的意向吗?难道仅仅是经济,没有政治吗?说实话,这种问题就很无聊。这里面当然有政治,中国跟阿拉伯国家搞好关系,这就是政治;但如果是你们美国人定义的那种“政治”,我们没有,中国从来不搞殖民扩张或颠覆。这次,召开首届中阿峰会更是政治。我觉得中阿峰会不能光有经济,要真正建立一个轨道或一个基础框架。
此外,还有一点,我曾经去美国开会的时候也说过,中国以后也会关注区域安全问题,但中国即便派舰队也不是像你们那样到处作乱,我们是打击海盗、反恐、维护区域安全。但这些看在美国人眼里,就认为你们是进入中东。所以,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包括中国在吉布提建的补给基地,美国格外紧张;美国专家交流时跟我说这就是军事基地,我笑笑说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就是个基地,里面有物资、有军人。
资料图来自凤凰网
2017年8月1日,中国驻吉布提保障基地部队进驻营区仪式举行。图自国防时空
最近,有几个外国专家问我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基地当然要有,中国参与打击海盗行动,这是联合国的项目,不是中国的项目;严格说来,中国的三艘军舰是执行联合国的决议,但吉布提的补给基地是中国自己的。何况在那里,美国、法国、甚至日本都有基地,打的旗号都是打击海盗、维护曼德海峡安全,那中国为什么不能有呢?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事情他们始终没太关注:中国确实有军队驻扎在中东。我曾经跟他们说起这件事时,他们大吃一惊。我说,你们知道吗,在黎巴嫩南部有1000名中国军人,就在黎巴嫩真主党和以色列军队之间,这是中国参与的联合国维和部队任务。我去以色列访问时,以色列军人陪我们去戈兰高地参观,现在戈兰高地归以色列占领,站在上面望过去,黎巴嫩南部尽收眼底;以色列军人指着那边说,那里就是你们中国的军队,附近还有印度的、菲律宾的。当地老百姓包括真主党,对中国很友好,因为中国派去的工兵分队和医疗卫生分队,医疗卫生分队给当地人看病,工兵分队负责扫雷。
其实,我们最早派维和部队过去的是科威特,在1991年伊拉克战争以后,当时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就参加了第一批去科威特的维和部队。
从中我们能发现,现在中东到处都是中企项目,沙特的轻轨,卡塔尔的运动场,埃及的新首都,阿联酋的项目更是不得了。
观察者网:这次习主席访问沙特期间,除了中阿峰会之外,还有中国和海合会之间的会谈。其实,中国和海合会关系的渊源很深了,双方的FTA谈判也持续多年,您曾经参与相关会谈,能否介绍一些细节?
潘光:2011年阿联酋举办了一场研讨会,第一次邀请中美欧三方的学者做主旨发言,美国的是华盛顿邮报资深记者,欧洲的是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院的教授,中国的学者就是我。会场上,我问他们,中国跟海合会的FTA什么时候能签成?当时有一位阿联酋代表答复我说今年就能完成。那时是2011年,但隔年还是没落实下来,再接下来发生了卡塔尔和其他4个国家断交的事情,此后就一直延宕下来。
12月9日下午,首届中国-海合会峰会在沙特利雅得举办。
谈到这里,我正好要讲土耳其和穆斯林兄弟会(简称“穆兄会”)的关系。这几个海湾国家之间的主要矛盾就是卡塔尔支持穆兄会,而穆兄会的重要后台是土耳其,所以卡塔尔和土耳其关系不错。
所谓“穆兄会”,其实大部分是阿拉伯世界的一批穷人。阿拉伯国家基本都是王室制度,像沙特、卡塔尔、阿联酋都是,穆兄会就是要推翻王室和官僚。所以在这些王室眼中,穆兄会是死敌,但卡塔尔除外——它反而和土耳其一起支持穆兄会。这里面就涉及卡塔尔的王太后,她是一位“怪人”,总想要颠覆现状,经常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其实,我就跟卡塔尔的王太后还算比较熟,因为我们都是联合国文明联盟的参与者。
那么,这其中还牵扯到一个国家——埃及,埃及曾经跟土耳其断交,原因是曾任埃及总统的穆罕默德·穆尔西,其背后支持力量是穆兄会,但后来埃及发生政变,穆尔西被捕,最后死在监狱中。随后,土耳其跟埃及断交;直到最近,两国才恢复关系。所以,卡塔尔世界杯有一个值得关注的意义,就是缓解了“泛阿拉伯”内部的关系。在赛场边,埃及和土耳其恢复关系,沙特和卡塔尔关系也正常化;开幕式上,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沙特王储萨勒曼、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在场边谈笑风生。
不过,最近这些年穆兄会的势头也有点走弱。我之前在新加坡开会时碰到一位美国国防部负责反恐的官员,我问他穆兄会是不是恐怖组织,他也犹豫了半天说,穆兄会确实搞过一些恐怖活动,但美国没有正式将其列为恐怖组织。其实,中国也没有把穆兄会列为恐怖组织,因为它在伊斯兰世界的普通群众中还是有基础的,主要是一批基层平民。虽然穆兄会跟阿拉伯国家当权者的关系都不好,但不会影响我们跟他们国家的关系。
前面我们谈阿拉伯国家的内部矛盾,其实里面也包括了穆兄会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我们的立场基本上就是劝和促谈,与各方都保持较好关系。
现在西方紧张的就是中国开始有军事和安全介入,但当地的这些国家其实不紧张。阿拉伯人认为中国现在帮我们打海盗,有什么好紧张的。最近有一个情况,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关于新疆问题的投票,只有索马里投了赞成票,其他阿拉伯国家都是支持中国的,当然这种情况的背后基本上就是美西方的运作。
总体而言,中国现在跟中东地区的四大势力,伊朗、土耳其、阿拉伯、以色列都保持着友好关系,虽然这里的每一组关系中都存在一些矛盾,但目前都不是太大问题。
埃及法院判处穆尔西死刑后,示威抗议者高举其照片。图自半岛电视台
观察者网:其实对于阿拉伯国家,现在国内的舆论环境还是比较警惕的,很多人会担心价值观、宗教等因素会掺杂在合作之中、并逐渐渗入进来,您对此怎么看?
潘光:我个人对这些问题倒不是太过担心。现在我们宣讲“一带一路”时也会提文化交流,而中阿之间的文化联系从古至今一直都有。外交部部长助理、发言人华春莹这几天在社交媒体上介绍中国和阿拉伯国家之间的良好关系时,还引用了一条阿拉伯古训——“知识,虽远在中国,亦当求之”。
阿拉伯人对西方基督教文化是比较警惕的,历史上发生过十字军东征,但中国从来没有在阿拉伯地区发起过战争。不过,在阿拉伯国家需要注意的是尊重伊斯兰宗教的风俗习惯,但这说不上价值观的冲突。
中国提出一个说法叫人类共同价值观——“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基础就是共同价值观。过去我们总是听西方人讲普世价值观,但这种所谓的普世价值观就是西方意志的体现。但我想,人类共同价值观应该是阿拉伯国家可以认可的。
当然,阿拉伯内部会有极端派,无论是什叶派还是逊尼派都有极端分支。比如,逊尼派内部的极端派是萨拉菲主义,也叫瓦哈比主义,沙特是它们的正统。但这些东西在阿拉伯国家内部也正在发生变化,像沙特现在也允许妇女开车、看电影等等,更不要说阿联酋这样的国家,比沙特还要更开放些。但要说萨拉菲都是恐怖分子也不准确,“911”之后西方有一个极端做法就是指称萨拉菲信徒都是恐怖分子,当时抓了不少正统的萨拉菲主义信徒,关在关塔那摩,后来慢慢都放出来了。
有时候还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有的是宗教,有的是文化。其实我们每年都会碰到类似问题,比如在中国的犹太人要过犹太新年,打报告到外办,外办就来找我们专家问怎么办。我的想法是,新年主要体现的是文化,不是宗教。但是一旦过犹太新年,美国总领事、以色列总领事也去了,这样一来倒是有些政治因素出来了。所以,想把宗教和文化彻底分开实际上也是做不到的,但尽量可以脱敏。
观察者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在中东地区、尤其是海湾国家,印度人非常多,大多是讨生活的劳工。一方面,在这些地方原本已经存在不少其他传统外来力量,另一方面,像劳工这种现象,最近因为卡塔尔世界杯牵扯出来而成为西方媒体的质疑焦点,因为中企在当地的项目很多,未来会不会也成为西媒指责的靶子?
潘光:印度劳工和巴基斯坦劳工在海湾国家非常密集的,出租车司机几乎都是来自这两国。
对中国来说,不太会有这方面问题,如果是一个整体项目,一批工人做完就走了。
所谓劳工问题,主要问题是出在人口构成中,卡塔尔总人口的70%是外籍,只有30%是有卡塔尔公民身份的,像阿联酋也是如此。他们的本地人口很少,但他们会对外发劳工证;这些劳工的工作很辛苦,工资也非常低。如果西方要抓,一般是抓这些问题,而不是针对中国的整体项目,如果中国企业在当地雇用工人,会碰到劳工问题,但据我了解,中企在待遇方面一般都还可以,工程管理也都比较成熟规范。
据统计,在海湾工作和居住的印度人约为1000万。图自路透
观察者网:随着中阿合作的深入,还有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就是安保问题。最近看到半岛电视台的一篇分析文章,认为现在中东地区的内部关系更像是一种混合型关系,过去那些冲突的烈度在降低,短期内似乎也看不到高烈度冲突,但问题是这一现状最终会走向哪个方向,是真正的和平,还是不久之后还会出现暴力?假如中阿对话合作的框架建立起来,未来合作扩大,那么安全问题是否会涉及其中?
潘光:这里提到的“混合型关系”其实是一个中性词,所谓的混合实际上就是多元化的。现在美国因素、俄罗斯因素、欧洲因素等等都在那里或多或少发挥作用,都有各自的项目——经济的、文化的都有,但是对军事介入就比较谨慎。因为一旦军事介入过了头,就会产生不稳定因素。但对中国来说,远远没有达到这个程度。
如果非得说中国的两个军事介入,一个是联合国维和部队,另一个是三艘军舰打击海盗。前几年,我们参加了联合国的项目,把叙利亚的化学武器运出去,由中国和俄罗斯军舰护送。我们现在主要是这类国际合作项目,所以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有吉布提的基地是中国自己建的,但现在这个基地主要也是为联合国维和服务的。
相比在巴基斯坦,阿拉伯地区的项目反倒更安全一些,像巴基斯坦主要有“俾路支解放军”和“巴塔”破坏,几次导致中国人伤亡的爆炸都是他们干的。另外,在这里也不太会出现经济和法律问题,不像在缅甸,当时建水电站还和当地民众发生法律诉讼。阿拉伯国家大多是王室体制,下面比较服从,政体相对稳定,也比较有钱,所以相对来讲,“一带一路”在阿拉伯国家、特别是海湾国家开展得比较顺利。
观察者网:今年下半年来,中国的重大外事活动一场接一场,尤其是二十大之后接踵来访的外国领导人、G20峰会、APEC会议,再到这次在中东地区掀起的热潮,特别是在全球逐渐走出疫情的阴霾,如此频繁高效的元首外交有哪些重大意义?
潘光:今年9月在撒马尔罕召开的上合组织领导人峰会,是中国领导人自疫情以来的首次出访,自然备受全球瞩目;这次出访活动很及时,也取得了重要成果,既有合作项目推进,各方也就当下重大地缘政治事件互通有无。
之后的亮点就在中欧关系,朔尔茨访华开启了中欧领导人面对面会谈的进程,随后在G20、APEC,习主席和欧洲领导人的接触非常频繁,当面会谈的效果非常好,包括法国总统、西班牙首相、意大利新总理;此外,还包括澳大利亚总理、新西兰总理等等。
其实,中欧合作已经不可避免。现在的问题是欧洲处于能源危机、经济通胀、地缘冲突困境之中,其实恰恰是离不开中国的商品物资以及和中国的合作。也许政治上出于一些干扰仍旧比较“冷”,但经济上无疑是在靠拢。
当然,这期间最受关注的无疑是中美领导人会谈,无论如何见面总比不见好。中美双方还是谈了一些很现实、实质的问题,比如如何设置护栏机制等。
美欧关系现在比较暧昧,一方面在俄乌问题上,双方都支持乌克兰反对俄罗斯,但还要给多少钱、多少武器,是有分歧的,特别是美国中期选举结束后,这个分歧愈发凸显;另一方面,在通胀削减问题上,美欧已经打起口水仗,甚至有欧洲政客警告美欧贸易战恐怕即将打响。
所以,当前世界还是处于混乱的地缘变动之中,对我们来说如何更好地判断时机、并利用机会显得非常重要,也考验我们的智慧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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